闻黎明、侯菊坤编纂,闻立雕审订的《闻一多年谱长编》增订本,已于2014年12月由上海交通大学出版,责任编辑冯勤。这部百万字的著作,是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重点课题“闻一多研究”的最终成果之一,编者在《再版后记》中回顾成书过程时写到:
《闻一多年谱长编》1994年7月由湖北人民出版社付梓,至今已经过去了16年。当年,我编这部书,只是想把尽量系统收集和整理一下闻一多的基本资料,目的不过是希望能对闻一多研究起些助力作用,起码可以节省些研究者们查找资料时间。
应该说,我编纂这部书确实下了相当功夫,它出版后也得到了闻一多研究界的认可。武汉大学闻一多研究室是新版12卷本的《闻一多全集》整理者,主持这项工作的陆耀东教授称它是《闻一多全集》第13卷,让他的研究生手一册。这事让我感到有些过誉,但让我没想的是,1998年北京大学百年校庆之际,由校内外40余专家学者评选向研究生推荐的阅读书目,在无记名投票选出的古今中外必读和选读书目各30部中,它竟忝列选读书目之一。这部书问世前,我的另一部《闻一多传》已出版了两年,并由早稻田大学铃木义昭教授译成日文,2000年北京大学出版社把它作为该社第一部译成外文的学术著作出版。日本闻一多研究者告诉我,这两部书对日本闻一多学会的成立,起了不小作用。后来,我在著名历史学家何柄棣的《读史阅世六十年》中,还看到了这样一段话:“目前这部1100页、85万字的《闻一多年谱长编》,规模之大,内容之富恐怕是自有年谱专类以来所未有”。这些赞誉,和它所获得的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首届科研成果优秀奖、全国第二届闻一多研究优秀成果一等奖,说明它在闻一多研究及其相关领域研究上,还是有一些价值的。
任何工作都会留下遗憾,这部书出版时就存在着若干缺陷,而16年来陆续发现的新材料,也需要补充进去,何况时间流逝,需要这部书的学者早就望洋兴叹,无处购买。为此,我曾两次向湖北人民出版社提出再版建议,可惜均无下闻。2009年秋冬之交,我赴台湾做了两个月的访问。在台北,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表示了由他们再版的愿望,甚至提出分为两册,于2011年闻一多殉难65周年时推出。说这件事的时候,12月9日接到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编辑冯勤先生来信,说正在策划一套现代人物年谱长编系列图书,问我这部书最近有无增订再版计划。我马上回了信,说台湾有出版繁体修订版的意思,但如能列入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的系列丛书,当然很高兴。第二天,冯勤就寄来了“民国人物年谱长编系列”编纂说明,详细介绍了它的定位、范围、规模、要求等。接着,我们就修订时的一些具体问题和完成时间交换了意见。于是,这部书的再版夙愿,在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和冯勤女士的热情关照下实现了。
我很清楚,在眼下追求经济效益的年代,出版如此大部头的学术著作有相当大的困难。因此,尽管感谢之类的话似乎未能免俗,但我还是要说的。我要感谢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对弘扬中华文化的远识与魄力,感谢冯勤女士为这部百万字的长编付出的辛勤努力,没有他们对先贤的敬仰和对学术的尊重,这部只是为专业学者利用的书不可能再版。我要感谢闻立树、李思乐、古为民、秦贤次、蔡登山、商金林、黄道炫等,这些我的前辈、朋友、同事,或鼓励过我继续从事这一工作,或为我提出过修改意见,或为我提供过新发现的材料,这部书的增订,和他们的无私帮助分不开。感谢台北“中央研究院”近代史研究所、历史语言研究所,和台湾“国史馆”、中国国民党党史馆,我是在他们的协助下,才得以查阅了保存在宝岛的诸多珍贵档案。
这部书初版时,我在《后记》中曾简单介绍过它的成书经过,但更多的话未便讲出。这里,我想利用这个机会,再说一点儿有关这部书起因和经过的话。
1977年,我从北京大学毕业后进入了中国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(即现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)。近代史研究所有不少革命家后代,其中不少研究他们的前辈,正在主持开创中华民国史学科的李新副所长,建议我就做闻一多研究。但是,我一直有种意识,就是作为后人不要轻意做自己前辈的研究,因为往往会被人认为不难避免情感因素,难以做到客观公正。我申请的第一个国家社科基金,就是因这个原因未能通过,这更加深了自己不做闻一多研究的想法。
1985年,我参加了在武汉大学召开的第二次闻一多学术研讨会,从会上看到的论文,感觉与第一次会议区别不大,无论是材料,还是观点,都存在着重复者多,创新者少的现象,其中一个重要原因,就是可供利用的材料比较陈旧,大致仍局限在1948年开明书店出版的朱自清、郭沫若、吴晗、叶圣陶主编的四册《闻一多全集》,和几本传记与回忆录范围里。当时,我已经有了几年的史料学训练,于是想可以把现有材料按史料学方法做一番较为系统的整理,这样,既可免去研究者的检索之苦,又不违背自己不从事闻一多研究的初衷。武汉会议后,我第一次回到祖籍湖北省浠水县巴河镇老家。县境公路入口处耸立的“欢迎来到闻一多的故乡”牌坊,望天湖的湖水和湖对岸的山峦,让我激动不已。这次寻根,坚定了我按照年谱体例编辑一本闻一多资料集的念头,回到北京后马上就付诸了行动。
我的第一步工作,是把已经出版、发表的著述和史料,全部查阅一遍,然后将选择的资料依年月日顺序,进行分类编排,建立起年谱框架。第二步工作,是查阅流散在各种报纸、杂志、档案、文献中的未经收集的资料。这是件普查性的工作,我的目标,是只要能找得到的报刊,不管有没有资料,都翻阅了一遍,为的是尽量减少遗漏。这种笨人的笨办法,占用时间最久,也最需要毅力。
1986年开春到1988年冬天,三年里我先后到武汉、重庆、昆明、贵阳等地查阅资料,其中仅昆明就连续去了三次,每次两个月。在昆明,除了星期天,我都泡在云南省图书馆。那时图书馆的读者不多,对远道而来的读者,尤其是我这样的身份读者,自然受到不少特殊关怀。至今我仍总是不能忘却,管理报刊的李硕先生热情给我提供线索,他看到我吃不惯云南的辣味,把我请到他家,给我煮面条。这件事已过去了24年,我们也做了24年的朋友。
我在昆明查阅的是西南联大在抗战期间的资料,它们大多保存在旧报刊中。昆明人对抗战时期的报纸,曾戏称为“云南正义,扫荡中央”,指的是《云南日报》、《正义报》、《扫荡报》、《中央日报》(昆明版)。其实,还有一份《民国日报》也很重要。对于这些报纸,凡是重要时期的内容,我都翻阅了一遍。至于杂志,我主要看的是联大教授主办的几个刊物,它们有《今日评论》、《当代评论》、《自由论坛》、《民主周刊》、《时代评论》等。现在,有些报纸已做成缩微胶卷,有的刊物在网上也能找到,但是当年非如此不能获得。
在北京,我也有两年的冬天是在北京大学度过的,因为我要查阅的对象很多存在北京和清华,住在那里可以节省很多跑路时间。西南联大北京校友会和清华大学校史编辑室给了我极大支持,闻一多的学生、从广州请到北京主持编辑西南联大校史的萧荻伯伯,给我提供了一间房子,还把他收集到的图书、报纸,以及采访记录,统统拿了出来。清华大学校史编辑室和孙敦恒教授,给我畅开了他们的资料室,甚至把资料室的钥匙也交给了我,让我任意查找那里保存的任何资料。清华大学档案室也是这样,凡是馆藏档案,任我随意调阅、复印。民盟中央文史资料室、民盟云南省委资料室、中国革命博物馆,也给了我许多帮助。
功夫不负有心人,整整三年,我不仅查阅了凡是能找到与闻一多有关的旧报刊、旧杂志和历史档案,还走访、信访了近百位与闻一多有过往来的同学、同事、朋友、学生。顾毓琇、谢冰心、潘大逵、陈岱孙、吴泽霖、蹇先艾、沈从文、张光年、贺麟、冯至、卞之琳、李何林、常任侠、臧克家、冯素陶、王瑶、吴祖缃、季镇淮、范宁等几十位辈前,都热情地接受了我的采访。顾毓琇、谢冰心、吴泽霖、王力、张清常等还给我写了亲笔信,回答了我提出的一些具体问题。
有些事是永远留在记忆里抹不掉的。闻一多在美国科罗拉多大学留学时,写过一首英文诗《另一个支那人的回答》,需要翻译成中文。那时,我住在建门外的中国社会科学院永安里宿舍,楼下住着外国文学研究所的袁可嘉先生。袁先生是西南联大老校友,“九叶派”诗人之一,我请他帮助翻译这首诗,他不仅非常认真地把它译了出来,还热情向我介绍了热爱新月派诗歌的美籍台湾学者廖玉华。与廖女士第一次见面是在袁先生家里,谈话时,我冒昧地提起自己很难得到台湾资料,如果可能的话,想与梁实秋夫人韩菁清取得联系,因为梁实秋《谈闻一多》的插页有封闻一多信的书影,我推想也许还有其它信函,所以很想得到这些信函的复印件。我的这话只是表达一种愿望,没想到竟然成真了。廖女士返台探亲时,真的找到了韩菁清。当时,韩菁清因私自赴大陆而受到台湾当局的处置,关在房间不许外出,心情很是压抑。她看到我托廖玉华转赠给她的《闻一多书信选集》上有我的名字,相信我是闻一多的后人,竟把梁实秋保存了60余年的闻一多十余封信函原件,托廖女士带给了我。这件事埋藏在心底多年了,就利用这个机会公布出来吧。
至于我的第三步工作资料编辑,就不在这里赘述了。做学问的人,自会了解该书材料的鉴别与取舍是否尊重历史、尊重事实,对编辑体例上的长处和短处,也有更多的发言权。
最后,不妨讲一下这部书的曾经遇到过的难产。1989年,《闻一多年谱长编》完成后的第二年,我把这部兼有传记性质的史料编年送到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。我之所以这样做,是因为心里总记着胡乔木讲过的一句话。好像是在1978年,中国社会科学院刚刚从中国科学院独立出来不久,一次全院大会上,胡乔木院长说到新近成立的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,说要把它办成第一流的社会科学出版社,以后凡是别的出版社不愿意接受学术著作,都可以送到那里来。可是,我把书稿送去后,半年多没有回音。后来,他们告诉我,社长讲了,说这部书很有份量,有出版价值,但社长也说了,出版社正向自负赢亏转型,出版这部书需要赞助费。我问赞助费需要多少,对方马上算了一下――四万元。天哪,1988年的四万元是个什么数字,是天文数字!
1989年初冬,叔叔闻立鹏要去武汉,我想,闻一多是湖北人,1928年闻一多就是因为一句为桑梓服务的话才离开稳定的中央大学,到新成立的武汉大学任教,现在是不是故乡也可以为他做点贡献。当年的排版技术还是老式的,书稿摞起来有半公尺之高,叔叔是用小推车拉去的。书送去后的第二年,总编辑卢福咸给我回了信,肯定了它的价值。1993年,湖北人民出版社副总编辑王建辉先生到北京,表示经过努力,这部书将与新版《闻一多全集》一起出版。这样,《闻一多年谱长编与新版《闻一多全集》同时于1994年诞生了,同样的封面,同样的装璜,同样的纸张,连印数3千册都没有区别。
我在本书初版《后记》里说:“还是故乡的人亲,故乡的水甜,故乡的月明啊!”在修订版出版前夕,我愿再补充一句:“中华文化之所以能够绵延千年,是由于更多的人意识到,认识文化比文化本身更重要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