玉箫牙板听红豆 父亲闻一多的婚姻生活片断

发布时间:2009-08-13   来源:  

  《北京晚报》2006年9月14、15日两天,连载了闻铭撰写的《玉箫牙板听红豆——父亲闻一多的婚姻生活片断》。

  父亲的婚姻和20世纪初的许多同龄人一样,是由父母包办的。但他和母亲高真在婚前并不完全陌生。

  闻家和高家本是亲戚。父亲称外祖母为十姨妈,称她的胞弟为九舅,幼时还常到九舅家去玩耍。母亲原名高孝贞,在家大排行第七,父亲称她七妹。父亲行十一,母亲从弟妹们叫他哥。

  闻家是湖北浠水县下巴河的大族。据族谱记载,原是南宋民族英雄文天祥的一支后裔。景炎二年文天祥兵溃空坑被执,家属中有人潜逃至湖北蕲水,改文姓为闻。闻家世代相传这段族史,并衷心崇敬一身正气的先祖信国公。父亲少年时在读书札记《二月庐漫记》中就写到了这个传说;他也曾作过《闻氏先德考》,虽因年代久远,难以考证,但可以看出,他从小是以此来激励自己的。后来在北平住时,他还带母亲去看过文天祥的囚禁地,给她讲述族谱中的记载,他告诉母亲:“这就是关文天祥的地方,我们过去就姓这个文,以后改了的。”(注1)闻家世代书香,十分重视子孙的教育。

  我们的祖父闻邦本(字固臣)是清末的秀才,他较早接受了新时代潮流的影响,父亲他们在辛亥革命前夕,在家中就能阅读到《东方杂志》和《新民丛报》之类的书刊了。祖父能顺应历史潮流,不把儿子们拴在家中守业,而主张送他们出去学习新的文化科学知识,掌握新本领。

  在闻氏家族中,对子孙的要求是很严格的。我们的老爹爹(即曾祖父)在世时曾亲自订下三条家规:第一,不准抽大烟;第二,不准纳妾;第三,不准赌博。

  祖父对子孙们的要求也一丝不苟。他常常亲自教授和督查儿孙们的学习,大哥他们小时候在老家习字时,祖父常悄悄来到身旁,猛地去抽他手中握着的毛笔,要是被抽掉就得反复练习,不认真还要挨打,虽是“高高举起,轻轻落下”,但要求却十分严厉。祖父在生活上要求也很严,要是看见有哪个孩子吃饭时把饭粒掉到了桌上,他就会神色严肃,令其马上捡起来吃掉。他常说:“一粥一饭,当思来之不易啊!”

  高家也是一个大族。据说祖籍原在合肥,后来迁至湖北黄冈的潞口。先祖在明朝时立有战功,曾受到皇帝的召见和奖赏。高家的后代一直保存着一面秦朝铜镜,据说就是当年皇帝赐予的宝物之一。这个家族内,每逢过年都要张灯结彩,挂上祖先的业绩以激励子孙。

  我们的曾外祖父做过知州、同知等,据说还做过道台。外祖父高承烈(字敬伯)早年就学于京师法政学堂,曾任广东饶平县知县,绥远恳务局坐办,安徽蚌埠船舶事务局局长,安徽高等法院推事等职。听母亲说,他为官清正廉明,办案时别人送来的金首饰和衣料等,他都退了回去,只留下万民伞。在官场多年,自己却一点积蓄没有。因此,当他四十多岁就不幸患上肺结核,不得不告退时,家境也就随之败落了。外祖父常年在外,见识较广,思想也比较开明。他主张女孩子进学堂,不缠足;还亲自出资送胞弟去日本留学。

  闻家和高家可说是门当户对。但外祖母最初是不愿意将爱女给过去的,她说堂姐严厉,怕女儿将来受不了。外祖父非常喜欢父亲,在和闻家的交往中,早就看上了这个孩子的聪明才智,回家来总夸奖他,特别是夸他文章和字写得好。他对外祖母说:“我就是喜爱他!婆婆嘛,管他呢,跟婆婆才多少年?将来还是跟丈夫的时间长!”就这样,由外祖母的一位表弟——父、母亲的五舅做媒人,两家定下了这门姨表亲。那时父亲才八九岁,母亲比父亲小四岁,他们还是天真的幼童,什么都不知道呢。

  按照封建习俗,定了亲的男女孩子在结婚以前是不能见面的。然而父亲和母亲却有过一面之缘。这次见面给他们俩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母亲谈起来,好像就在昨天似的:“那天,我正在九舅家的堂屋里,同几个姐妹围着桌子玩。忽然进来了一个男孩,舅妈一见,赶快过来拉着我就跑。那孩子就是你爸爸!在旧社会,女孩子过门以前是不让和未婚夫见面的。我那时只有六、七岁大,哪里懂得这些?”我问母亲,还记得爸那时穿的什么吗?她说:“棉袍马褂,戴一顶瓜皮帽。”过了一会儿,她笑道:“后来结婚时,你爸还和我开玩笑:‘你那时为什么事要跑走啊?’”

  1922年,父亲清华毕业出国前夕,接到了祖父的来信,要他寒假返乡去完婚。这封信带来了双亲殷切的期望,却使儿子深深陷入了矛盾和痛苦之中。

  作为一个五四青年,一个激情满怀、热情浪漫的诗人,父亲向往的是自由恋爱,憧憬的是那“最高、最真”的情感。他在《评本学年〈周刊〉里的新诗》一文中曾写道:“严格说来,只有男女间恋爱的情感,是最热烈的情感,所以是最高、最真的情感。”对于父母给自己订下的这门娃娃亲,他一直不愿意去想,也没有时间去多想。表妹的成长他是关切的。大约在新文化运动刚刚兴起时,他还曾给外祖父去信,要求不要给她缠足,要送她去上学。这其中想必含有一些对未来朦胧的希冀,但更多的恐怕还是出于一种亲情——一种兄妹之情和对妇女解放的热情。他和表妹之间毕竟是生疏的,心灵相隔那么遥远,就像隔着一道漫漫长河,河对岸是一片迷蒙。他不能想像没有爱情的结合,更何况是他正当诗情澎湃、踌躇满志走向未来之时,这不啻是一条无形的锁链啊!

  父亲痛苦地拒绝了祖父的要求!然而老人担心儿子出洋后会变心,执意要在行前给他完婚。为了说服儿子,他让当时同在清华读书的侄子闻亦传——父亲的八哥来开导弟弟。在传统教育下长大的父亲,从小就是一个孝子,禁不住家人们的苦口婆心,最后为了不伤父母的心,只得作出了自我牺牲。不过,他提出了三个条件:第一,不祭祖;第二,不行跪拜礼,不叩头;第三,不闹新房。

  家里说,三条全可以答应。你不祭祖,我们祭;跪拜礼可以不行,改为鞠躬;对新娘要闹一下,但不过火。

  婚期订下后,全家高高兴兴,开始了紧张的操办。而父亲却为此痛苦不已,夜难成眠。

  寒假前,他怀着沉重阴郁的心情回到了家乡。

  望天湖旁的闻家大院喜气洋洋,上上下下一片忙碌,亲人们正热切地等待着他归来。父亲却愈发感到窒闷,满腔的苦楚只能在诗中倾吐。婚前一周,他写下了那首满载愁苦的《十一年一月二日作》:“……本是为滋养些嬉笑的花儿的,如今却长满了愁苦的荆棘——

  他的根已将你的心越捆越紧,越缠越密……”

  也许是家乡那如诗如画的大自然,那远处淡淡的青山,那门前粼粼的湖水,给了他抚慰和启迪,使他的心境稍稍舒缓。他本是一个执着的艺术追寻者,“相信艺术能提高、加深、养醇、变美我们的生命的质料”(闻一多参与起草的《美司斯宣言》)。在《对于双十祝典的感想》一文中,他还曾这样谈到节日各种艺术活动的感染力:“这时最险恶虚伪的心也能闪出慈柔诚恳的光耀;这时什么沉忧烦虑都匿形遁迹了;这时人类中男女、长幼、富贵贫贱各种界限,同各种礼教的约束都无形消灭了……”现在他也要借艺术“魔力”的作用给自己的生活注入“快乐与同情”,化解愁苦与忧烦。于是,在婚期之前好些天,他开始和十四弟(父亲的堂弟)闻钧天一起动手装饰自己的新房。十四弟也是个绘画迷。两个年轻的“美术家”在新打的红漆家具上精心绘制了金色的图案。母亲曾听家里人说,两人下了好大工夫,房里的橱、柜和新床床架上的图案,全是他们亲手画的。古丽和谐的图案给充满喜气的新房增添了一种清逸高雅的情调。

  也许是得意于自己的这一创新,也许还为了排解心头的郁结,在结婚的头一天晚上,父亲把小侄子们全都叫来,大家在“艺术宫”里,盘腿坐在床上聊天,说说笑笑,兴致勃勃。当晚,就都横七竖八地在新床上睡了一个通宵。

  注 1:关于这一记载,湖北浠水县“闻一多纪念馆”的朱兴中先生专门作过细致调研和考证。自1986年以来,他多次走访闻氏故乡,族人及文氏部分后裔,查阅两姓宗谱,以及大量相关资料。最后确认,改文为闻是真实可信的;浠水闻氏与文天祥同根共祖,但不是文天祥的嫡系后裔,是文天祥家族的旁系后裔。详见《浠水文史》13辑朱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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