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篇被遗漏了65年的重要回忆

发布时间:2012-02-05   来源:《闻一多研究动态》  

  闻一多被刺殉难后,与闻一多共同生活了15年的李嘉言先生,含泪写下《闻一多先生及其散文》一文。李嘉言生于1911年,1930年入清华大学国文系学习,1935年任清华大学中文系助教。七七事变后,他随校南迁长沙,又与闻一多一同参加湘黔滇旅行团,步行到昆明。1942年7月,李嘉言受聘为国立西北师范学院副教授,离开西南联合大学。李嘉言是闻一多在清华大学最早指导的研究生之一,闻一多的《贾岛》,便是审读李嘉言的《贾岛年谱》后写下的。最近,李嘉言之子李之禹给本刊寄来这篇刊登在1946年11月13日的兰州《和平日报》“笔阵”副刊第14期上的追念文章,这是一篇被遗漏了65年的重要回忆,特全文转载如下:

闻一多先生及其散文
李嘉言

  三十一年我自西南来到西北,从此也就离开了闻先生,没想到那次离别竟成了永诀!(李之禹注:1942年7月李嘉言离开西南联合大学,受聘为国立西北师范学院副教授来到兰州。)

  今年春天,他同我别后第一次来信,也是末一次来信说“我枉活了四十五六岁。”当时我只以为这在说明他转变的原因,万没想到这句话不到几个月竟成了他的谶语!

  从二十年到三十一年之间,我所知道的闻先生,完全是一个读书人。他读书读得那么起劲,除了吃饭睡觉,整天都在书房里。譬如在昆明司家营清华大学文科研究所的时候,一同研究的先生们有六七位,论写读时间之长,谁也赶不上闻先生。他也有那份精力,每天总是天一亮就起床,有时不洗脸就坐到他那书桌前面了。在夜间也常常是他熄灯最迟。就在这样比较之下,我们几个人也不知不觉的多做了许多事。这也是一种习惯,有了这种习惯,“一日不读书,就觉得不舒服”。“有时无病也觉得不舒服,原来是今天还没有念书。”闻先生说过的这些话,我现在居然也有时领略到了。

  闻先生既然那样忠实于他的工作,所以他极不喜欢打牌、下棋以及谈天一类的事。甚至朋友的信件他都没工夫回复。衣服的整洁,更是无暇顾及了,据他自己说,他在清华学校读书的时候就不修边幅;后来留学归国,在上海一登岸,就换上了中装,至今未改。

  闻先生的服饰虽是中国式的,他的思想习惯却是西洋式的。譬如不信中医,路遇熟人不点头等等。他所以在研究中国古籍上有新的成就,给我们辟了一条新的道路,就在他有科学的头脑,能融会中外的治学方法。这由朱先生说他能利用弗洛依德同人类学的理论与图案画的技术,以及他最佩服王念孙父子等等,就可知道他是怎样在放大他的眼光扩充他的知识,创造他的方法。

  闻先生的专门研究,诚如朱先生所说,有《周易》《诗经》《庄子》《楚辞》《唐诗》。“他又是个诗人,并且是个在领导地位的新诗人。”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,并且清华大学特为他成立一个专门委员会,负责整理他的遗稿,将来可以全部发表,这儿无须我多说。我要说的是尚为一般人所不知道的闻先生另一方面的成就,那就是:闻先生在新文学方面不仅是个诗人,而且是一位散文家。闻先生自己对于他早年所作的诗,其实倒还有些避讳,对于他的散文,却自认有其风格。这是他对我个人说过的,别人或许不知道,所以我更有表扬一下他的散文的必要。

  闻先生早年做诗的时期未多写散文,所以不会以散文名家。但是他后来发表的一些文学论文,却常有极富于文艺性的,其中充满了感情、想像以及华美的词藻。这一半固然是由于他原是个诗人,他有本领这样做;一半却也是他有意提倡,想使它成为一种风气,不仅为新文艺增辟一块疆土,还可为考据性的论文多招徕些雇主。因为考据性的论文一向是戴着干瘪严肃的面具出场的,现在经闻先生这样一改造,再注射进去一些闻先生所特有的火力与生气,不仅常干考据这一行的人看见它更有兴致,就是初学者遇见它也不至于像吃苦药似的难受了。现我要说的闻先生的散文,就是指他这些文艺性的论文。可惜我一时想不完全他这一类文章的题目,现在只能就我手头所存与记忆所及的,列一目录在后边。至于全部的蒐辑,想来清华大学会给他办到的。

  诗的格律(作于早年)

  类书与诗(作于战前北平)

  歌与诗(作于昆明)

  贾岛(批阅拙作贾岛年谱后作于昆明)

  怎样读九歌(作于昆明)

  宫体诗的自赎(作于昆明)

  屈原(作于昆明,只见其目,未见其文)

  现在且节录《歌与诗》一段作例:

  你满以为散文进一步,韵文便退一步,直至有如今日的局面,“记事”几乎完全是散文一家独有的山河,韵文则踡伏在一个不重要的角落里,苟延着残喘。于是你惊讶前者的强大,而惋惜后者的式微。你这兴衰之感是不必要的。韵文并非式微,他是迁移到另一地带去了。他与歌有一段宿诺。在记事的课题上他打头就不感真实的兴趣,所以时时盼着散文的来到,以便卸下这份责任,去与歌合作,现在正好如愿以偿了。

  这样的论文所以含有艺术性,大概有下列三种原因:

  一、用对话的方式“你”“你”不止的让你感到亲切有情。二、事物的人格化。三、形容词多,且应用巧妙。

  再如《宫体诗的自赎》的一段:

  这专以在昏淫沉迷中作践文字为务的宫体诗,本是衰老的贫血的南朝宫廷生活的产物,只有北方那些新兴民族的热与力才能拯救他。因此我们不能不庆幸庾信等之入周与被留,因为只有这样,宫体诗才能更稳固的移植在北方,而得到它所需要的营养。

  同篇讲到刘希夷的一段:

  感情返到正常状态是宫体诗的又一重大阶段。惟其如此,所以烦躁与紧张都消失了,只剩下一片晶莹的宁静。就在此刻,恋人才变成诗人,而憬悟万象的和谐,与那一水一石一草一木的神秘的不可抵抗的美……他从美的暂促中认识了那玄学家所谓的“永恒”,一个最飘渺,又最实在,令人惊喜,又令人震怖的存在。

  这是更美而有力的论文了。简直像是闻先生以诗样的笔调抒写他自己对于宇宙的灵感,哪里是在写刘希夷?“批评家是美的发掘者”“批评家是圣哲”“批评家也是创造家”,这些话我们统可以从闻先生得到证明了。如果我们把两段文章再仔细分析一下,至少还可得到下列几点更确切的认识:

  一、更加重了形容的成分

  二、更加重了自己的情感

  三、欧化句式

  四、肯定语气

  五、科学字眼的巧妙的应用

  六、想像力的发挥

  第一三五诸点使他的文章显现着一种非传统式的美,第二四诸点使他的文章有力而动人,这是闻先生散文的特色。闻先生刚直的性格註定了他文章的火气与决断。这只消看他文章里所用的那些“只有”“必须”一类的字眼,就可明白。

  总之,闻先生的散文还是近乎和他同为“新月派”领袖的徐志摩的,都是受的外来影响比较大。和其他几位当代散文家,如周氏兄弟,朱先生(自清),俞先生(平伯)仍然不失为中国式的美的,迥乎不同。周朱俞几位先生的文字,大概可以说是富于暗示性与诱导性,闻徐两先生的文字则是富于刺激性与诱惑性。鲁迅所用的语言是白话中偶而还夹着文言,周ⅹⅹ和俞先生所用的文言更多些,朱先生差不多全用国语,而闻徐两先生便特别显得欧化的气味重了。

  这儿把几位散文老作家都粗粗的画了个轮廓,只是藉此以见闻先生在其间的地位而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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